安忠邦脸上带着悲苦的笑容,直视着面前的杜康,在他的眼里,万事万物早已剥离了单纯的外象,显现出一个更加真实的世界。

在宿命通的加持下,他看到了‘杜康’这个生命的点滴过往片段。

幼年时父母双亡的茫然无措,在宗族中成长饱受的冷眼欺凌,成年后被加入官府迁移名录里的绝望不甘,身为凡人在荒野中行走的恐惧,加入血衣会后的江湖厮杀,以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肆意放纵……

安忠邦对这一切全都感同身受,在‘杜康’悲伤时会忍不住跟着流下眼泪,在快乐时会忍不住跟着放声大笑,在深夜冰冷的被窝中也会倍感孤独……

即便看不到杜康修习法术之后的经历,但只凭这些过往,安忠邦就能感受到杜康曾经承受的所有痛苦,以及他施加给他人的那些痛苦。

只一眼便将这些过往尽收眼底,安忠邦强忍心中对众生皆苦的悲悯之意,任由这一滴眼泪从脸颊滑落,注视着杜康说道。

“我观太傅法术的根基虽在神道,但却是个佛性深重,佛法高深之人。

此番进入京城,又以慈悲心点化于我,可是有感于梁国皇位更迭之乱,百姓平民之苦,要以大慈悲心广弘佛法,拯救梁国百姓于苦海吗?”

对于安忠邦为什么会这么问,杜康心里很明白。

佛门认为,世间是一个大苦海,普通人的一生都只能在海水中徒劳挣扎,只有觉醒者才可以建造出小船,在苦海中横渡漂泊。

因为这个观念,佛门便自然分为了两派,其中小乘佛法一派主张渡人先渡己,不管外物,一心乘坐小舟只求个人解脱。

但佛门又认为缘起性空,世界上一切有情、无情众生都只是因为种种因缘暂时聚合而成的个体,迟早会因为缘尽而分,再因为另外的因缘而彼此聚合。

如此来看的话,宇宙一体,万物相融,世间便并不存在独立、真实的个体,所有的个体都是和宇宙整体联系在一起的。

既然宇宙一体,他人的生命自然也与自己是一体的,觉悟者便应该像自私的爱自己一样,无私地去爱他人。

当觉悟者认识到这一点之后,便会顺理成章放下对渺小自我的坚守,放下对我】的执着,进入无我相,无人相】的境界,如此便诞生出了大乘佛法一派。

大乘佛法讲究度己度人并重,在自己栖身小船航行的过程中,会选择将遇到的落水者拉到自己船上,共同建造更大的船只,一起驶向难以到达的彼岸。

这一本质区别,也是小乘大乘之别中“乘”之一字的由来。

安忠邦在开启他心通和宿命通后,就变成了大乘佛法的忠实信徒,杜康大概能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但他绝对不愿意在晋升癸阶之前,对这两种能力有丝毫领悟。

因为这是佛门最高明的渡化手段,一个不论曾经多么自我的人,只要会与身边的每一个人同喜同悲,同思同虑,都会渐渐在这种体验中迷失,被动认可大乘佛法的理念。

杜康无法接受自己会成为那样一个人,他只是一个七情六欲格外炽盛的俗人而已,他直接对安忠邦说道。

“点化不敢当,你我修行道路虽有不同,可不拘佛法、神道、还是人道,修行中大爱世间的慈悲心都是共通的。

我此次接下先皇的圣旨,舍身前来京城这个是非之地,就是为了梁国的黎明百姓,希望能够消弭这场即将发生祸端。”

安忠邦尝试以他心通感知杜康的心灵,发现和宿命通无法窥探对方所有的人生一样,只能一片模湖地感知到一片迷雾,无法判断此言是否尽实。

好在安忠邦原本就没有对抱有太大希望,他看了一眼远处战局陷入不利的三个同伴,神情悲苦的说道。

“太傅果真是个心怀大爱之人,既然我们都是同道中人,不如就此罢手言和如何?

太傅的实力虽然不错,但无生和罗刹两教寄生梁国已久,单凭太傅和手下的力量在朝堂上恐怕难以施展心中所愿,若是有我们几人帮衬,应该会更顺利一些。”

在皈依大乘佛法之后,安忠邦的心中时刻都有一种悲悯之情环绕,连带着看到同僚苦战都变得于心不忍,只觉得是自己没有护好他们。

如今满脑子都是普度众生之念的安忠邦,已经不再将大皇子看作最适合继承皇位的人选,但以后究竟要怎样普度众生,他还需要回去好好想一想。

可无论日后怎么选,今天都是不能打下去了,先不说自己的人现在已全面落入下风,就连自己从儒道转修佛法之后,在龙气的强力压制下,也未必能打得过杜康啊。

“左相所言,同样也是我心中所想。”

杜康对着安忠邦点点头,接着两人便一起向还在相互争斗的几人传音,让他们停下了这场已经尘埃落定的战斗。

这才是杜康一开始的目的,朝堂毕竟不是江湖,杜康就算把安忠邦杀了,也不能解决自己目前面临的问题。

想要跨过前方可以预见的一道道门槛,还不如暂时和安忠邦联手,这样能让杜康在朝堂上迅速站稳脚跟。

在两人的沟通下,天空中的雷鸣渐渐停歇,地面上的植被迅速枯萎,东北方有道金色的光圈冲天而起……

城防两界术中的争斗很快终止了,杜康这边的四个女人和安忠邦手下的三个官员,也陆陆续续的来到了两人身后。

毕竟刚刚才打了一场,几人间的气氛还有些紧张,在沉默的对峙之中,还是安忠邦抢先开口对身后的三人道。

“这次对太傅出手,我们几人太过莽撞了,原以为新任太傅是个贪权祸国之辈,才会有夺印护佑龙气的想法。

可经过我与太傅畅谈之后才发现,他竟然是一个心怀天下,有大慈悲心之人,此心已将我深深折服。

我已经打算好了,日后我将唯太傅马首是瞻,不知你们是何想法?”

安忠邦身后的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皆不知发生了何事,自家的派系首领会这么选择快低俯做小。

不过他们在打了一场之后也看出杜康不仅实力非凡,势力同样也不小,今天不仅拿不下对方,再打下去甚至有可能交代在这里,也相继躬身抱拳说道。

“我们相信左相的眼光,以后也将唯太傅马首是瞻。”

“都说了,之前只是一场误会,所谓误会嘛,只要能够解开就好了,日后在朝堂上共事,杜某还需要几位多多支持呢!”

杜康挨个将几人扶了起来,之后又单独和他们每人简单聊了几句,才回到安忠邦面前。

“左相是百官之首,我初至京城,左相就能来府邸做客,我心里已将你视作朋友,以后休要提什么马首是瞻之事。

你我同殿为臣,又同样心怀天下生民,应该一起齐心协力才是啊。”“观太傅所作所为,再想及忠邦早前之心,真是让人自惭形秽啊。

明日宫中议事,我当与太傅同去,以免你因为不了解诸位皇子的性情,被太后和两位教主诓骗,让皇位落入无德之人手中。”

“有左相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等一切都谈妥当,安忠邦身后的阮国纪,便双手掐诀念念有词,将一道金光从手中打出,打在了城防两界术的穹顶上。

浓郁的黑暗飞速褪去,白玉京的底部散发着微弱的荧光,看天色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杜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几人正站在没有损坏一砖一瓦的府邸后花园内,草丛里响亮着欢快的虫鸣声,旁边是一口不大的池塘,塘里青翠的荷叶覆盖水面,绿意中有一朵朵粉红色的莲花随风微漾。

帝下都的城防两界术是针对高阶修士而设的,寻常的高阶修士一旦被关在其中,只能俯首认栽,可对于掌握相应权限的官员来说,这只是一个可以随意开启的以权谋私之所。

安忠邦带着人走了,来时从天而降,走时跨门而出,在离开之前,还很不好意识的把蓐收斩神刀还了回来。

杜康站在敞开的门口送客,一手握着刀柄,一手轻抚着神兵光华暗澹的刀锷。

在渡化安忠邦之后,胎藏金刚法界已耗尽了其中蕴藏的佛性,在佛性得到补充之前,这个能阴人的法界是暂时不能再用了。

“我们明明已经占尽优势,杜郎不该放他们走的,干净利落地杀掉他们能解决一切后患。

杜康现在这样做,就不怕放虎归山,他们掉过头来和别人联手对付我们吗?”

说话的是陶诗语,她在杜康说要放人的时候,没有表露出一丝反对意见,甚至连神色都不见异样,但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她马上开始表达起自己的不满。

对此,杜康只是笑笑道。

“当你掌握有绝对武力的时候,杀人是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的,可在武力处于弱势的时候,杀人就不是最好的选择了。

在三座城池组成的庞大京城里,至少存在着两个壬阶巅峰的修士、几十个高阶修士的朝廷官员、被大梁供养了几百年的各色神灵,和底蕴深厚的皇室,更别提这里还有一道能镇压一切的龙气。

独自一人面对这个庞然大物的话,我自然是无力应对的,只有从内部分化瓦解他们,我才有得利的机会。

安忠邦要是有本事叫来更多人围攻我的话,他就不会只带三个人来拜访了,将他放回去,并不是个很坏的选择。

至少在旁人看来,他带着派系的人马深夜上门拜访,又在相谈许久后被我亲自礼送出门,这是一个会让很多人震惊的事件。

我今晚应该能睡个安稳觉啦。”

杜康将蓐收斩神刀收了起来,扭头看向身后的四个女人,又继续说道。

“当然了,即便如此,京城依然是个危险的地方,我先送你们离开吧。

在局面稳定下来之前,你们可以先待在我的福地里,以免分散在各地,被别人各个击破。”

见杜康心中有数,几女也就放下心来,其中陶诗语看向身边的姒雄,在那张雍容华贵的面孔上打量片刻之后才说道。

“真是有了新人忘旧人,原来杜郎最近喜欢这种高贵典雅的调调,我们还是快点走吧,可别打扰这个男人寻欢作乐的兴致。”

说完话,就直接走进了杜康开启的通衢之门里。

“公子,那我就先回去了,下次遇到危险,一定要及时召唤我。”

相比于陶诗语,谈画是个不会在杜康面前吃醋的女人,她用一个身体和杜康道别,又用另一个身体和姒雄说了几句悄悄话,才并肩走进通衢之门。

“我和月儿都很想你,杜郎有时间的话,可以来看看我们母女俩。”

渊甩动尾巴飘到杜康面前,将玄冥镇海印还给他,然后对着姒雄点头致意,最后一个离开了这里。

当杜康身边只留下姒雄一人的时候,她无视大门两旁伺候的下人,向杜康传音道。

“没看出来,你的女人为数不少,还全都高阶修士,搞得我都有些羡慕了。”

“羡慕的话,你也可以加入进来,我的胸怀一向很博大,再装你一个也绝对不嫌多。”

“想娶我当然可以,拿出大梁的亿万里江山做聘礼,本公主现在就能跟你睡。”

“暂时睡不起,你再等等吧,说起来,这次交手你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没有……在大越灭国后化龙九法流传甚广,这次我又没有使用山河印,我的身份不会暴露的。

但这是我第一次以女人的身份公开露面,这次意外使得我需要用这个身份正式登台唱戏了,京城里高手众多,难保不会有人看出破绽,我还是少露面为好。

比方说,像现在这样站在大门口就是一种很招摇的行为,你一直站在这里,是在等什么人上门吗?”

“不,我是在等东西上门,我刚才大发慈悲放了安忠邦几人一马时,曾暗示神道修行艰难。

京官富贵,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

如此又过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突然有“骨碌轱辘”的车轮碾压石板路之声响起。

片刻后,十几辆高头马车就停在了太傅府邸大门前,领头的车夫跳下车,单膝跪地呈上一物,朝杜康禀告道。

“小人见过太傅大人,方才左相见大人府中缺少一些日用之物,特命小人送些过来,请大人务必收下。”

姒雄走上前,将这车夫手里的东西拿了过来,在打量了几眼后,将东西递到了杜康手里。

香火玉钱】:此世以金银为货币,是因为金银可吸收流通过程中产生的信仰愿力,而玉钱是一种储存愿力容量为同体积黄金百倍的货币,其中蕴含着大量的无主人心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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