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牧和】
牧和很聪明,这一点,他从小就知道。
而且他出身优渥,爹爹是相王重臣,娘亲来自名门望族,且爹娘对他和妹妹都极宠。
他觉得自己拥有一切。当他看向街口那个小乞丐时,眼神里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了高高在上。哪怕他还不到五岁。
他觉得小乞丐又蠢,又穷,又孤苦。他觉得自己就算拔根头发下来都比这小乞丐强。
可有时世事变幻,快得诡谲。
他还是那个小小的他,可一切都变了。
牧宅被围死,官兵却还未动一卒,只传下过王旨意,若牧大人肯改投寒家,定当重用。
牧和料到了爹爹会不依,却未料到爹爹下此决议竟毫不犹豫,仿佛宅外手握刀枪的数百卫士都是摆设一般。
那位过王也是个干脆人物,闻此,即刻下令将牧夫人乱刀砍死,又言明自此日始,牧大人一日不依,便杀牧家一人,自妻妾到孩童,直至牧家死绝。
这是牧和第一次不敢触碰娘亲,因为母亲已经成了地上的一堆血肉。
他太聪明了,他记得全部的细节。
母亲如何被人从椅上强行拽起,如何被野蛮地掼在地上,那一把把粗鄙的刀如何砍下,溅下一室的红。
他的爹爹就在他的身侧,颤抖地拉紧他,没有说一句阻止的话。
他还看到了那个小乞丐,穿着蹩脚的军服,吱呀乱叫地提了把破刀,混在小兵中间,也砍下了属于他的那几刀。
他尊贵无双的娘亲,就这样被一群下贱的人砍死。而他那个曾“情谊深重”的爹,默许容忍了这一切。
牧和觉得,什么东西,正在他心尖悄然崩塌。
杀戮还在继续。
他不止一次地哭求爹爹,他跪得双膝通红,磕得额头泛血,可牧景天却毫不动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下、妻妾,一个个被乱刀砍死。心竟比谁都冷硬。
他根本说不动爹爹,原来他的聪明毫无作用。
他的爹爹为了所谓名节,宁可看着他们去死,原来那些亲情与宠爱都是假的。
那些曾经的“小乞丐们”,如今都已脱胎换骨,仰仗新王之威,全都敢将他戏耍,原来所谓生来尊贵,什么都不算。
只有杀戮是真,只有死亡是真。
可他不想死,他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人,或拥有难得的美貌,或才名远播,接二连三全都的倒下,变成一模一样的血肉。
再也不能哭,不能笑,不能意气风发,甚至都不能痛。
他不要,他恨死了只爱名节的爹爹,这样的爹爹,害死了他的全家。
甚至即将殃及到他。
小乞丐懒懒靠在门侧,头发还是又油又乱的,但看向室内人的眼神,已经带上了生杀予夺的居高临下。
他扫了室内人一圈,停在他的脸上,手一指:“今天就他了。”
说着,嬉皮笑脸地走来。
一瞬间,牧和觉得自己被抽干,无形的力量抽走了他的魂息,他双膝一软,跌倒在地,落下颤抖的汗滴。
他看不到小乞丐的脸,他的眼前是一片黑暗,但他闻得到小乞丐身上那长年累月积累下的腥臭味,也尝得到自己嘴里愈渐浓郁的血腥味。
然后,他听到了刀劈之声。
他大叫,拼命伏地,想让自己远离那刀刃。
他居然做到了,他没有感到任何的疼痛,他只听到了乞丐们的爆笑声。
他缓缓地抬起头来,瞧见了小乞丐那张丑陋的笑脸。
“哈哈哈哈我就是在玩儿你啊,牧景天昨晚出逃了,过王说,杀了也是白杀,还不如把你们都抓起来,给他当奴役!”
爹爹放弃了他,放弃了妹妹,放弃了全家?
而他,在朝这些下贱人放弃所有尊严后,捡得了一条命。
牧和张了张嘴,却未吐出一语。
小乞丐见他木讷,便觉无聊,一脚将他踹倒,不屑道:“瞧你那怕死样儿,真蠢。”
他生平第一次被人说蠢,可他甘之如饴。
这个他曾经视如蝼蚁的小乞丐,如今在他眼里,宛若天神。
因为他没有杀他。
因为他让他突然懂得,那些往日里他所拥有的一切,其实都毫不重要。从此刻起,他那个放弃了全家性命只身出逃的爹爹,在他心中已经死去,而牧景天所珍之重之的名节,他牧和也将弃之如敝履。
从今以后,他牧和唯一珍视的,便只将会是自己这一条命。
他要用他所有的聪明才智,所有的愤怒不甘,所有的阴狠歹毒,来保住这条命。
仅此而已。
数年之后,他被过王选中,参与对一个人的刺杀之中。
他在美丽剧毒的夹竹桃边,遇见了一个女孩。
女孩不比他大多少,标致的面庞,和他妹妹有着六分相像,可那双掩不住聪明的眼,让牧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竟有一刹的失神。
一刹之后,纤弱的女孩居然恐吓数名莽汉自己要去喊人。
她简直是在送死。牧和忍不住蹙眉:“你真是蠢笨。明明发现了我们不是姒少康的手下,不寻地方躲好,反而一个人跑来寻死。”
女孩子听到死字,颤巍巍后退了一步。
牧和心下叹气,然而之后的一切都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女孩子突然爆发出了明明不可能属于她的力量,几招之内,让七八个壮汉尽皆丧命,又将一把短刀送至他的颈下,问:“想活么?”
那天的晚上,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女孩自小习武,白日的惊惧和不堪一击全是伪装,只为套得他们口中一个“过”字。
牧和觉得,她是真的蠢。
她那般灵动美好,为什么要替人卖命,为什么要冒着受伤甚至送死的危险只为给另一个人打听消息。她真是蠢透了。
但她好歹留了他一命,这对他来说,便已足够。
他牧和此生在世,徒留活下去一条路要走。
于是,他被寒家下人发现时,覆辙重蹈,毫不犹豫选择了归降。
他满足地开始新生活,摒弃旧主,兴高采烈地踏入了新主的殿堂。
他整个人呆滞在了青铜冷面之上。他看到了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和他一样,换了个主子?不,不可能。牧和很清楚,她不会,她是个蠢人,不要命的蠢人。
牧和心思电转,朝着新王跪拜,暗地里,却留意起了这个已经绝世的佳人。
他还是很聪明,很快便猜出了真相。他躲在黑暗里的脸不住地颤抖扭曲,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那么蠢?她明明和妹妹如此相像,她明明可以和自己一般聪明,笑傲世人,独活一生。
不要命的,就是蠢人。牧和抬起眼眸,下了一个决心。
他又走进了寒宸殿,跪于青铜之上,说出了一个名字。
“子午。”
他要亲手扼杀她。
他要让她和自己一样,切切实实地感受一次,什么叫做死亡,什么叫做恐惧绝望,他要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
但牧和,没有如愿。
她的手段,他未曾预料,亦无从招架。他酒醉醒来,居然已经人在死牢。
死?她要让他死?他怎么能死?
他歇斯底里的吼叫,他愤怒,他哀求,他威逼利诱,他要活,他要活。
可她,居然毫不动容,只一昧的送他上死路。她那双冰冷的眼,突然不再是妹妹的模样,更不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爹爹。那个眼看着娘死却不发一言阻拦,只颤抖着紧紧拽住他的爹爹,那个为了所谓名节抛弃了全家性命的爹爹,那个被世人夸赞的爹爹。
那个在他心里早已死去的爹爹。却在子午的眼里,诅咒般地复活了。
他颓然地倒下,就像孩提时,面对那个挥刀的小乞丐一般。
他自以为紧紧抓在手心的东西,总在有些人的面前,能被轻易覆灭。
子午,牧和。
牧和,子午。
他想杀掉这个愚蠢的人,却最终死于她的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