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公城叶家的人来了,不过看得出来,叶家人对莫子布是很有些忌惮的。

因为来的不是族中尊长,而是勇悍的年轻一辈,颇有几分想要展示自身实力的意味。

这个叫做叶宪阳的壮汉大约二十七八岁,穿着衣服也能看得出来浑身肌肉虬结,他脑袋上盘着一根大辫子,方面阔口,相貌看起来非常方正。

叶宪阳身后,还有数个叶氏壮汉,他们身穿类似满清绿营兵号衣的服装,手持长枪短矛、腰刀藤牌等,看起来十分戒备。

莫子布又是一阵头疼,若说这南洋潮佬、广佬、粤西佬、琼海佬互相之间的不团结指数是十的话,客家人与这些人之间的不团结指数,起码是五十。

但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此时在大陆上已经有了土客械斗的苗头。

再过個二三十年的话,他们就会在极大的生存压力下,为了抢夺生存资源,不同时期南迁的汉人分成了土客两拨人,开始了激烈的争斗,甚至可以称得上战争。

历史上甚至到了讲粤语的广东人出书,声称‘广东种族有曰客家、褔佬二族。非粤种,也非汉种。其语言啁啾,不甚开化。’的地步。

这里的褔佬不是福建人,而是指大闽南语系下的潮汕人。

他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尖锐到了粤语族群不把客家人和潮汕人当成汉人的地步。

而且这股风气,还会在满清政府的推波助澜下越演越烈。

最后得以缓和,还是靠中山先生等人把矛盾引到了排满革命,民族自救的大是大非上,才得以慢慢化解的。

而现在虽然没有清末期土客械斗时期那么矛盾尖锐,但矛盾也比较深了。

是以莫子布能理解叶宪阳的防备心里,站在他们的角度上来说,谁知道你这讲粤语的广佬,是想来干什么呢?

“今日请叶兄来,实是因为北大年变故之原因。

我恐红毛鬼不肯罢休,会撺掇吉兰丹苏丹前来干涉,陶公城又在吉兰丹到北大年的必经之路上,叶兄应当多多提防。”

莫子布自然是不会说客家话的,潮州话也不太好,只能先说粤语然后由魏大款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客家话转述。

而叶宪阳也要尽量说慢点,这样魏大款才能听得懂,并翻译给莫子布听。

明明都是汉人,沟通起来的难度却非常大。

不过好在叶宪阳非常明事理,他没说这都是你们粤西佬搞出来的事,牵连到我们云云,而是先多谢了莫子布的提醒,随后才说道:

“此事还请莫公子安心,端者前番数次被红毛鬼欺骗,如今对他们恨之入骨,必不会为之蛊惑。

且吉兰丹土人虽不与华人通婚,但多仰仗闽粤之人为之贸易、开矿、耕种等。

叶、谢、杨、陈、王五姓在吉兰丹皆有甲必丹能上通端者,真有起刀兵之意,必然能阻止。”

叶宪阳一番话说的义正言辞,但又听的莫子布憋闷不已。

莫大龙头总觉得这个叶宪阳,好像很怕他插手吉兰丹之事,甚至是攻打吉兰丹之意,对于荷兰人,则表现出了一种自信过头的蔑视。

总的来说,态度是不愿意和莫子布多接触,有些藏着掖着的意思。

好吧,既然别人都表现出这种态度了,莫子布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当即只能招待了叶宪阳一番,释放足够的善意后就把这事按下不表了。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管,暗地里莫子布还是让魏大款派人到吉兰丹那边,去打听打听。

五日后,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原来此时的吉兰丹苏丹国情况与北大年还不一样。

吉兰丹的山川中有不少金矿,因此吸引了大量的华人到此淘金。

其中客家人多集中在一个叫做布赖的地方。讲粤语的广佬则集中在吉兰丹河两岸和山顶。褔佬则居住在靠海的几个港口从事贸易。

因为有金矿,所以每年到达吉兰丹的华人,就有几百上千人之多。

整个吉兰丹苏丹国中,华人起码有三四万之多,几乎站了整个苏丹国人口的四成。

而因为有了黄金这项稀缺资源,吉兰丹苏丹也不大控制得住下面的头人。

这些被称为万者和端者小土酋与华人联合,各自霸占了一个区域采矿。

其中端者们并不参与直接开采,他也不管华人开采了多少。

反正你来一个人,就需要付给他一两银子的人头税。

要走的时候,则付给一斤金砂作为酬金,其余什么也不管。

同时,端者严格约束下面的妇人不让他们嫁给华人,就是怕华人在这落地生根。

华人也不愿意娶这些‘穷困特甚,上无衣,下无裈,唯剥大树皮围其下体,穴居野处’的土著女人。

而在这种情况下,反正土王只负责收税,于是华人就自己管理自己,逐渐形成了以宗族、乡党为主的叶、陈等六大家族。吉兰丹的苏丹则任命这些家族族长为甲必丹。

这个字是从Kapitan音译过来的,最开始是荷兰人用来任命华人首领,后来这些苏丹也捡起来用了。

而随着淘金业的不断兴旺,不少华人开始了钻空子。

既然当地万者不让华人娶土著女人,华人也不愿意娶这些没开化的土著,那他们就娶暹罗女人。

吉兰丹在历史上做过一段时间的暹罗属国,国中也有不少信仰小乘佛教的暹罗人。

于是华人就和暹罗人混到了一起,大量的华人娶了暹罗妇人在当地安家。

叶家、陈家等都是这么发展起来的。

当然,吉兰丹苏丹、端者也眼红华人淘金的收入,又不希望他们在当地立足。

他们在历史上几度驱赶华人,甚至联合荷兰冒险家,来进攻华人控制的金矿,但最后都被华人痛打并击退。

这就是叶宪阳说的端者数次被红毛鬼所骗,必然不会为之蛊惑。

这哪是什么被骗啊,实际上是被华人给打服了,不得不接受现实。

而叶宪阳对莫子布这么警惕,无非就是怕莫子布这个条过江龙,到吉兰丹抢他们家的金矿。

嗯,华人之间这种事情可不少,几乎贯穿了华人到南洋的几百年历程。

历史上一直到华人整体处于被压制的阶段,才算缓和了一些。

“既然是这样,那咱们就不去打扰吉兰丹的华人了。”莫子布对魏大款说道。他知道这种情况下,哪怕他是好心,也会被误会,不如干脆就此止步,反正他也没打算去沾染吉兰丹。

如今这样其实也不错,荷兰人真要干涉,他们是不敢亲自下场的,只能是鼓动各地苏丹前来,这样就必须要经过吉兰丹才能到北大年。

而吉兰丹这么多华人甲必丹控制着大量金矿,不管是谁来都会引起他们的极大警惕。

他们三四万人中超过六成都是丁壮,矿工又拥有相当的组织度,极限情况下能暴出两万兵。

这种战斗力,哪怕是各自为战,任何军队也绝无能随意通过的可能。

这就相当于他们是北大年的警报器了,算是解除了莫子布的后顾之忧。

“魏兄还是给叶家等吉兰丹华人打个招呼,若是真的遇到事了,让他们到北大年来告知一声。”

不过到了最后,莫子布还是心软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没法看着吉兰丹的华人因为他的到来而被袭击。

十一月初,莫子布的兵工厂开始奠基,大量的技工和其他人员从洛坤到达北大年之后,荷兰人的使者也终于到了这里。

不得不说,莫子布这招用法国人来压荷兰人的招数,还是有用的。

在南洋,莫子布自然不是荷兰人的对手。

但是在欧洲,荷兰人在陆地上也无法和法国人对抗。

当然,法国人不可能为了莫子布就去教训荷兰人,所以自身的实力,也是其中一个很大的保障。

荷兰人很难做到轻松干掉莫子布,更别提莫子布背后还有整个河仙。

所以在这种双倍压力之下,荷兰人对于莫子布在马来半岛打破平衡的做法,还是有些怂了。

这位被卡德尔上尉带过来的荷兰人,名叫阿诺尔德.阿德里安.霍尔戴克。

是现今荷属东印度公司在万丹的大书记官,是一个出生在爪哇岛,一辈子都没去过欧洲的土著白人。

在此时的巴达维亚,这种出生的白人相当多,甚至有好多白人不但自己没去过欧洲,就是父亲乃至祖父这一辈人都没回过欧洲。

他们虽然不是混血,但说他们是欧洲人也相当勉强,他们应该算得上是跟华人一样是土著了。

因此这位霍尔戴克书记官非常熟悉南洋,还能说一口比莫子布还标准的广州粤语,完全没有莫子布浓重的粤西口音。

两人寒暄了几句之后,霍尔戴克单刀直入的说道:“莫五公子,你们莫家的利益并不在这片土地上。

在下实在不懂你为什么要在北大年,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难道这是高棉王的授意吗?

这不是一个好选择,因为他会引起各个苏丹国的恐慌,更是对为维护南洋和平做出大量贡献之尼德兰联省共和国的挑衅。”

莫子布故意像是憋不住了似的嗤笑一声,但随即又好似想起什么了一样,恢复严肃的表情。

卡德尔上尉的表情又愤怒了起来,但霍尔戴克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这并不算什么,他第一次说这串说辞的时候,自己也差点笑出声了。

“霍尔戴克先生,我要是说这和我的父亲,高棉王殿下没有任何关系,但我估计你是不相信的。

但事实情况就是,我到北大年,是为了制止一场叛乱,以及有预谋的对我同胞的杀戮。”

霍尔戴克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五公子,但我并没有在北大年看到苏丹有对你们唐人发动任何袭击的可能。

倒是你,残忍的杀害了整个北大年王族,这是不可接受的。”

“没有,没有,我以我的人格发誓,绝对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

虽然苏丹本人不幸在战斗中阵亡,但他的家眷都安全的送到了阿瑜陀耶城。”

莫子布赶紧摇头三连否认,一副别冤枉我的样子。

这下连霍尔戴克的脸色也黑了下来,他妈的阿瑜陀耶城现在被缅甸人围困,暹罗王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逃脱。

莫子布现在说把人送到了阿瑜陀耶,这分明是要栽赃给缅甸人好来个死无对证。

“霍尔戴克先生,北大年苏丹是暹罗王国的藩臣,这是荷属东印度公司承认的对吧?

那么我受暹罗阿迦达王派遣前来平定叛乱,完成后将这些叛臣送到暹罗都城阿瑜陀耶,这很合理吧?”

莫子布笑呵呵的说道,嗯,一点毛病都没有。

“即便五公子是来平乱的,那也不能自立为北大年苏丹,我想阿迦达王总没有任命五公子为北大年苏丹。”

霍尔戴克压根就没去深究莫子布是不是阿迦达王派来的,因为他知道,凭借这些中国人对暹罗的渗透之深,这样的一纸诏令随时都能被制造出来。

“当然,我现在只是暂代苏丹的职务,等到阿迦达王选定新的苏丹之后,我就会离开。”

莫子布点了点头,嘿嘿,北大年苏丹王室都被他杀绝种了,而且马上暹罗王也会换成华人。

实在不行,被杀的巴哈杜尔还有两个女儿在他手里,随便娶一个也无所谓,

反正这些苏丹的位置,女婿也照样可以继承。

不过那样有些太无耻了,不到万不得已,莫子布不会用。

说完这些之后,莫子布看着霍尔戴克很认真的说道:“在这段时间中,任何合法的商船,都可以如同以往一样,不受到任何阻挠的在北大年港停靠和补给。”

这个承诺,才是荷兰人最关心的。

因为荷兰人也有大量的粗加工锡矿需要运到广州,而在没有东南信风的季节,帆船必须要沿着近海航行,避开西北风,利用少量东南风才能到达广州。

那么这种情况下,北大年和河仙都是非常重要的补给、停靠港口。

且就算有东南信风,也会经常因为各种原因,需要在北大年与河仙停靠。

而现在莫子布把两个港口都控制在了手里,就严重影响了荷属东印度公司,对于这条锡矿航线的控制力,因此他们才会关心莫子布在北大年的行动。

在听到莫子布做出承诺后,霍尔戴克点了点头,“我会把五公子的话,汇报给巴达维亚的总督大人,我真诚的希望五公子能够信守承诺。”

霍尔戴克也只能这么说,现在就算没有法国人的压力,VOC公司也不能立刻给莫子布予以打击。

这并不是一个很好对付的对手,而且VOC公司可是股份制公司,要进行这么大的军事冒险,必须要得到公司董事会的同意。

而商人,最厌恶的就是跟一个难缠的对手开战。

所以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要莫子布遵守游戏规则,从商人的角度来说,是没必要进行武装干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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