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傍晚,位于阿雅克肖中部的市镇,普罗普里亚诺周边的村落内。

“嘿...咻”

小乔治吃力地挑着满满两担橄榄果走在林间的小路上,准备将这些用于榨油的果实从种植园运到自家后院里晾晒。

尽管林间小路崎岖无比,肩上的挑担也有上百磅重,但这满头大汗的男孩嘴角却是笑影明朗,连他的嘴上也在断断续续地哼着一首欢快的乡间民谣。

毕竟,距离科西嘉正式推行土地改革和农税改革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时间,成为自由民的小乔治也不再是为了地主老爷们而含辛茹苦地劳作,他现在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都将成为自己的劳动果实。

相较于一年之前,这个男孩光是看上去就大有改观,他的脸颊白胖了一些,不再如先前劳伦斯看到的那般面如菜色,他的身体尽管看上去还是有些弱不禁风,但已然不复先前那般令人不忍直视的瘦骨嶙峋了。

促成这些改变的也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仅仅是因为这些曾经在地主压迫下苟延残喘的农奴们挣脱了枷锁,将本应属于他们的、由他们亲手创造的那份财富夺了回来。

对于得到解放的自由民来说,短短一年时间过去,他们的生活虽说还达不到富足的地步,但至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将生存当作每一天的燃眉之急。

白面包和果酱不再是只有逢年过节之时才能由地主老爷们施舍的珍馐,许多寻常人家的餐桌上也能在平时带上一点油荤。

而普罗普里亚诺作为最先、也是最彻底完成两大改革的市镇,生活在这里的小乔治更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先前难以想象的改变:

去年九月,当财政部的官吏紧随着波拿巴首相的军队来到这里执行土地改革之时,小乔治便在注册户籍之后被分配到了两亩田地与一亩多的橄榄林场。

但当时的小乔治对于被分配的土地却是惆怅无比,毕竟他虽然取得了自由民身份,可却仍是家徒四壁,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枚铜钱的积蓄,而购置农具、种子、肥料的开销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事实上,这也是当时众多刚刚得到解放的自由民的担忧。

好在科西嘉财政部也很快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科杰罗部长迅速从科西嘉国家白银公司的账面资金借调了一部分,由财政部直接主导在各地方向有需要的农民们发放低息甚至是无息贷款。

到了去年九月底的时候,小乔治便顺利拿到了一笔将近五百利弗尔的无息贷款。

当时的他这辈子也没有见过如此一笔巨款,更没有想过那位大人的政府竟然就这样将如此数量的钱财发放到了他们这些曾经卑如蝼蚁的农奴手中。

在激动了好几天之后,这个懂事持家的男孩还是冷静下来,利用这笔贷款购置了来年春耕所需的器具和牲畜,并额外在自家农舍的庭院里修了一座小型榨油作坊。

在今年春深,林场里的橄榄果第一次成熟时,小乔治便在耕作之余,用自家的榨油作坊产出了足足几大桶上好的橄榄油。

起初,小乔治还和许多农民一样很是担心这批橄榄油的销路,不过当他们将自己的货物送到市镇的集市上售卖时才惊讶的发现,仅仅不到半天时间,一群慷慨无比的法国商人竟然就毫不还价地收购了集市里过半的商品。

小乔治一开始还不理解这些法国人,后来才听市镇里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说:

法兰西有一座繁华的港口城市叫作马赛,那里的市政官前不久特意颁布了一项法令,表示马赛的商人们从科西嘉进口货物的,不仅会正常地免除进口关税,还会额外收到市政厅的财政补贴以及其他的税惠政策,以此来鼓励马赛商会从科西嘉进口产品;据说这是那位市政官为了讨好波拿巴大人才颁布了这样的法令。

小乔治并不知道什么叫关税什么叫税惠,也不知道那位市政官为什么要讨好波拿巴大人,他只知道农民和工匠们现在似乎是完全不愁销路的问题了,包括他自己的那批橄榄油,最终也以远超预期的价格卖给了一位穿金戴银的法国商人。

在拿到人生第一笔完全由他自己所有、自己支配收入之后,小乔治至今都无法忘记他那时的兴奋与激动。

他用这笔钱偿还了一部分贷款,请人修缮了自己的农舍,买了两条他曾经梦寐以求、不知是何滋味的风干肉,甚至还为今年冬天提前添购了一套暖和的棉衣。

在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小乔治才在那一瞬间真真正正地觉得,他是一位自由而有尊严的科西嘉公民。

而对于那位带来了这一切的改变、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波拿巴大人,小乔治更是发自真心地认为,他随时都可以用这条性命去追随波拿巴大人,毕竟,本来就是那位大人为自己赋予了新生。

而放眼科西嘉全境之内,小乔治在这一年来的经历,实际上也是那千千万万得到解放的农奴的一个缩影。

...

不过,尽管已经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最近的小乔治心底还是有一股深深的忧虑——他听说科西嘉已经与毗邻的撒丁王国全面开战了。

这个男孩坚信波拿巴大人能够像保利将军一样再一次带领科西嘉取得战争的胜利,但市镇里也有许多见过世面的老人说,撒丁王国的国力要超出科西嘉数倍,这场战争恐怕是凶多吉少。

尤其是在昨天,小乔治在田间耕作时遇到了一群神情慌张的科西嘉人正向南逃去,他上前询问才得知,这些人都是去南方逃难的阿雅克肖市民,撒丁王国已经展开对首府阿雅克肖的进攻了。

一想到这里,小乔治的表情顿时沉重了不少,萦绕在嘴边的欢快民谣也顿时中止了。

正如其他千千万万的科西嘉人一样,他心急如焚地想要知道阿雅克肖的战事到底如何了,特别是对于他们这些刚刚取下枷锁才一年时间的自由民来说,他们宁死也不愿意被撒丁人奴役,回到过去的为奴生活。

“如果撒丁人占领了阿雅克肖,那我就去参军!我绝对不会让大家都过回之前的那种日子!”

走在昏暗崎岖的林间小道里,小乔治仍是心不在焉地想着战争的事情,早在去年他亲眼见到那支为了解放自己而来的科西嘉军时,这个男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一定会在科西嘉需要自己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响应号召。

而就在此时,他忽然察觉到北方的大路上似乎有些异样——大群的飞鸟正扑腾着翅膀向南划去,许多走兽也仿佛受惊般向南逃窜,小乔治还亲眼看到了一支鹿群飞快地穿梭在林间,很快就消失在了南方的密林之中。

男孩有些疑惑,他解下肩上的扁担,小心地来到丘陵山崖的边缘上,望向那条连接阿雅克肖与普罗普里亚诺的大路:

只见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正如长龙般缓缓行进在这条蜿蜒的主道之上,他们手中的火把在昏暗的天色下很是显眼,使小乔治能够清楚地看到这支队伍的全貌。

他们的阵型很是松散,队首到队尾之间的距离至少有二里地,行进速度也异常缓慢,里面有不少人似乎都已经筋疲力竭,每走上几步路就要瘫坐在原地歇息一大口气。

“这是...!”

小乔治顿时吓了一大跳,尽管看不清楚对方的服饰特征,但他还是瞬间辨认出来,这支朝着普罗普里亚诺行进的队伍必然是一支军队,这附近没有任何商会能够有如此大的人员规模。

只不过,这支松松垮垮的军队与小乔治去年亲眼见到的那支行进有序、阵容齐整的科西嘉军相比,实在是差的太远了。

“难道这就是撒丁人的军队?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管了,我得立刻把这个消息通知给市镇里!”

小乔治狠狠咽了口唾沫,一刻也不敢多想。

他直接将那担价值不菲的橄榄果丢在了路边,拼尽全力跑回了自己家中,甚至没有来得及收拾自己的财物,就立即将家里拉磨用的骡子牵出来,干净利落地套上鞍具,旋即就头也不回地朝着市镇中心全速骑去。

...

不到一个小时之后,普罗普里亚诺市政厅内。

“你是说一支军队正朝着这里行进?!”

有着“瘦猴”绰号的市政官康斯坦丁满脸震惊地听着面前这位气喘吁吁的男孩讲述了他在北方道路上的亲眼所见。

“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孩子,你看上去累坏了。”

在了解所有必要的信息之后,瘦猴康斯坦丁也不免陷入了一阵沉思:

“国防军主力还在南方,从那孩子的描述来看,那恐怕就是撒丁人进攻阿雅克肖的军队,这么说阿雅克肖应该是守住了!”

尽管推测出首府阿雅克肖并没有失守,但这位市政官此时脸色也并好不到哪里去,毕竟即使是一支溃逃的撒丁军队也绝对不是普罗普里亚诺这个小市镇能够抵御的。

一旦那群残暴的撒丁人进驻市镇,瘦猴康斯坦丁完全可以预料到,这座才享受了一年繁华的市镇将会在撒丁人的劫掠下变成怎样的人间地狱。

想到这里,瘦猴康斯坦丁忍不住紧紧咬住了嘴唇,甚至连缕缕血丝从唇间渗出都没有注意到。

一年之前,当波拿巴总督的军队南下镇压地主集团叛军之时,瘦猴康斯坦丁就因为在古堡垒中率领农奴士兵起义反抗、主动带领堡垒守军向波拿巴总督投降而名声大噪。

他当时还因此得到了波拿巴总督的亲自接见,并被授予了一枚原本只有科西嘉校级军官才有资格获得的蓝心勋章,以及一大笔丰厚的奖赏。

战争结束之后,得到自由的瘦猴康斯坦丁也就顺势搬到了普罗普里亚诺生活。

而随着今年《科西嘉王国宪章》颁布施行,各地方市政厅的官员职位也终于不再像过去那样被当地的乡绅豪强给世袭把控,而是由各地的选民亲自选举出他们当地的领导者。

在战争中名声大噪、被视为农奴反抗压迫的一大象征的瘦猴康斯坦丁也就在选举中被受到了普罗普里亚诺的父老乡亲们的热烈支持,被推举成为了新一届的市政官。

从昔日的农奴一跃成为市政官,就连康斯坦丁自己也好久没有从这巨大的阶级跨越上回过神来,毕竟这种事情放在先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之前的地主老爷们如果听说一名农奴想要成为市政官,老爷们会先笑个半死,然后再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关到猪圈里清醒几天。

正因如此,尽管成为市政官只有短短几个月时间,瘦猴康斯坦丁也丝毫不想辜负此地民众们的信赖,如果此时能用自己的性命换来普罗普里亚诺免遭此次劫难,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同意这项交易。

“该死的,这该如何是好...”

当然,现实中并不存在如此方便快捷的交易,瘦猴康斯坦丁也只得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如今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主动向撒丁人投降吗...不可能,那样岂不是主动把自己放在了砧板上;可是直接抵抗的话,靠着市镇里几百人的民兵也根本不可能挡住那支军队;还是说应该立刻将这个消息告知民众,带领民众向南逃离呢...”

尽管他的理性告诉他,当下损失最小的选择应该是立即带领民众向南撤退寻求国防军主力的庇护,但即使是这个最优解也必然会给附近的民众带来难以估量的损失,他们的家园极有可能会在敌军的蹂躏搜刮下而变成一片废墟。

这位市政官苦思冥想着,思考着是否还有其他方法,早在身为农奴之时,他就以思维敏捷、卓有洞见而闻名于乡里,这也是为什么他当时是最早一批认识到地主集团必败的农奴,并最先做出了反抗。

“从刚才那孩子的描述来看,撒丁人的部队看上去就军容不整、士气低落,也就是说他们应该是在阿雅克肖吃了败仗,这才选择了向南撤退...”

瘦猴康斯坦丁用力撑着额头,脑中飞快地回忆着目前为止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情报:

“那些从阿雅克肖逃难的市民也说过,撒丁人是在昨天中午左右从海上发起的进攻,而从阿雅克肖赶到普罗普里亚诺也差不多需要大半天的时间,也就是说这支军队在阿雅克肖遭受挫败之后根本来不及做任何休整,马不停蹄地就朝着这里赶来了吗...

而他们又是从海上发起的进攻,所以这支部队肯定也没有携带足够的补给;高强度的战斗与长时间的急行军,再加上补给的缺乏,这也就解释了为何这支部队此刻的士气如此低落,他们赶来普罗普里亚诺必然也是为了搜刮补给而来...”

理清了当下的情况之后,他的脑海中却突然浮现起一个铤而走险、几乎与自杀无异的计划——就在这座市镇,给这群侵略者一个血的教训!

康斯坦丁的身体在轻微发颤,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决策将会决定这座市镇数万民众的生死,但是在极为短暂的犹豫之后,这位市政官还是攥紧拳头,选择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这座市镇等候撒丁人的到来。

虽然还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整体走向是怎样的,但康斯坦丁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他绝对不能放任这支溃逃而来的撒丁军在这片土地上无忧无虑地重整旗鼓。

一旦撒丁军在普罗普里亚诺重整旗鼓,这支规模不下于国防军主力的敌军必然会成为科西嘉的心腹大患。

下定此般决意之后,瘦猴康斯坦丁也不再敢耽误哪怕一秒的时间了,他立即召集市政厅的大小官员,将自己的命令传达了下去。

......将近一个半小时后,天色完全昏沉了下去,夜色再一次笼罩了科西嘉。

由巴特兰上校率领的这支撒丁登陆部队也终于在经历了几乎一整天的高强度行军之后赶到了科西嘉中部的最大市镇,普罗普里亚诺。

“呼...呼...”

巴特兰上校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就连他的军服也都被汗水给完全浸湿了,而当他看到这座灯火通明的市镇出现在眼前时,他才如获解脱般长舒了一口气。

由于是从舰队上发起的登陆进攻,再加上巴特兰上校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会在阿雅克肖遭受挫败,所以这支部队也根本没有携带任何坐骑,就连作为指挥官的巴特兰上校也没有一匹代步的牲畜,只得与普通士兵一样徒步行军了整整一天。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这支登陆部队的后勤补给本来就是要仰仗于海上补给线,他们自己根本没有携带充足的食物与饮水。

更何况他们今早匆忙地逃离阿雅克肖时,这支部队还在巴特兰上校的命令下被迫将有限的运载能力用于携带了武器弹药,将那些宝贵的干粮丢弃在了阿雅克肖港。

这也就直接导致了这支军队此刻士气低迷的模样——六千多名士兵几乎都是饥肠辘辘、筋疲力竭的,其中有一半人更是从昨日中午开始便再没有吃过一块面包。

而他们今天一整天都还得忍着这般永无止境的饥饿感在科西嘉的崎岖小道上行军,不少士兵都因为体力不支而被甩在了大部队之后,甚至有些伤员根本就不能承受如此长时间的行军,直接在半途中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倒在了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能够在一天一夜的浴血奋战与一整天的高强度行军后还跟随着巴特兰上校的士兵,此刻也基本上达到了他们的生理极限了。

就连上校本人此刻也是狼狈不堪,蓬头垢面的,眼眶周围有一圈明显的黑眼圈,连眼窝也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像是个癌症晚期憔悴不堪的病人一般。

他之所以如此仓促匆忙地向南逃窜,不敢在中途进行一刻休整,也是惧怕于那支突然出现的法兰西地中海舰队,谁也说不准那支法国舰队上是不是就满载着奔赴科西嘉作战的法国士兵。

一直行军撤退到傍晚时分,确认到阿雅克肖方向暂时没有敌军追击之后,巴特兰上校才勉强松了一口气,命令士兵再坚持一小会儿时间,他们很快就可以进驻到一座繁华的市镇中休整。

站在市镇边缘,巴特兰上校正要命令部下进入,却见一队先行的侦察兵折返回来报告道:

“长官,前面有一群人等候在道路上,他们带着十几辆满载的货运马车,自称是本地的市政官员,在市政官的带领下欢迎我们的到来。”

“欢迎?有点意思,让他们过来。”

巴特兰上校咧嘴一笑,看来这群科西嘉的乡巴佬也还是听说过撒丁王国的威名的,不过他也并未放松警惕,所以并没有贸然前往,而是命令士兵在检查过后将这些人带到自己面前。

尽管上校并不相信一个最多只有几百民兵守卫的市镇会敢于反抗自己的军队,但如果对方确实要耍一些阴谋诡计的话,巴特兰上校也不想因此而节外生枝。

很快,在瘦猴康斯坦丁的带领下,一群市政官员赶着载满货物的马车来到了巴特兰上校面前。

还未等上校发话,他身边的士兵们就立刻两眼发直地看向了那些马车,那上面可都塞满了麻袋与陶罐,麻袋里面全是面包与大豆,陶罐里面闻起来则是醇香诱人的葡萄酒。

虽说这些食物与酒水并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对于这些饿得前胸贴肚皮的撒丁士兵来说,他们恨不得现在就扑到马车上畅饮暴食个痛快。

就连巴特兰上校闻到那葡萄酒的香味后也是忍不住口中生津,这乡间自酿的葡萄酒远远比不上他在都灵的宴会上喝的香槟与白兰地,但在身心俱疲的现在,即使是这些发酸的葡萄酒对他来说也胜过了人世间的一切佳酿。

“向您致意,尊敬的将军大人,还有各位军爷。”

瘦猴康斯坦丁上前几步,谦卑而恭敬地行了一礼:

“我是这座小镇的市政官,您可以叫我康斯坦丁。”

“你是这里的市政官?”

巴特兰上校咽了口口水,将视线从那些葡萄酒罐转向了眼前这个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的男人,毫不掩饰眼神中的轻蔑与优越:

“科西嘉也真是欧洲唯一没有开化的地方了,能让你这种人当上市政官,我看你完全长得就和猴子一样。”

面对这直白的羞辱,康斯坦丁反却开怀大笑了起来,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配合着做了一个抓耳挠腮的动作:

“哈哈哈哈将军大人说的还真没错,这儿的人们都叫我瘦猴呢。”

康斯坦丁本就长得一副猴样,再配合上这滑稽的动作,巴特兰上校也顿时被逗得忍俊不禁起来,咧嘴笑了一会儿。

“而且呀,这儿也的确如您所说,真是一块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和传闻中撒丁王国那富裕优雅的波河平原简直就不能比。”

瘦猴康斯坦丁紧接着恭维起来,就连他的声音也尖锐得很是滑稽可笑,如同歌剧中的伶童:

“所以我们一听到撒丁王国的威武之师要来到这座市镇,那可真是诚惶诚恐,特地准备了一些食物与酒水供各位军爷享用;市镇仓库里也还有一些储备,各位军爷若是觉得不够也可尽情取用;如果各位军爷要在此地借宿一晚,那更是我等的荣幸了,我已经提前命人备好了足够的房屋,虽然不敢说有多舒适,但肯定也比露宿野外好许多。”

一听到有足够的食物、畅饮的酒水以及室内的住处,周围这些憔悴无比的士兵们是瞬间两眼放光,恨不得按着自家长官的嘴让他赶紧答应下来。

而巴特兰上校却是微微眯眼,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康斯坦丁的谄媚模样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哦?我倒是没听说过科西嘉人如此的热情好客。”

“哈哈哈倒也不是说完全的热情好客,尊敬的将军。”康斯坦丁仿佛没有看到巴特兰上校的顾虑,大声赔笑道:

“在下作为此地的市政官,也确实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这里的民众们正如您所听说过的那样愚昧无知,但他们绝对不敢对各位军爷有丝毫冒犯之意,若是待会儿有了什么误会冲突,还请军爷们高抬贵手,放过那些无知的愚民。”

“啊...我明白了。”

巴特兰上校的顾虑之色瞬间淡去了不少,尽管康斯坦丁说的很是隐晦恭维,但巴特兰上校还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位市政官希望通过主动为撒丁军队提供物资来换取这支军队不要在此地大开杀戒、放肆劫掠。

在明白了眼前这人如此谄媚的动机之后,巴特兰上校便不再那般警惕了,他又立即命令士兵去检查了那些马车上的食物与酒水,确认没有被下毒之后,他也就接受了这个猴子一样的市政官的好意。

而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巴特兰上校本来还想通过允许部下在这座市镇劫掠抢夺来提振低迷的士气,但既然这位市政官如此的识时务,再加上士兵们本身就已经足够劳累,上校也就决定先放过这里的民众一晚。

毕竟撒丁军想要以暴力手段来征收到这些物资的话,估计还要多花上一大笔功夫。

当然,巴特兰上校可不打算一直遵守这个诺言,待到自己的部队在这里休整完成之后,他还是计划要放纵部下士兵在这座市镇大杀大抢一番,以此来鼓舞士气准备从科西嘉国防军主力的手中突围,并从南方的海峡泅渡回到撒丁岛。

不到一会儿时间,康斯坦丁与一众撒丁士兵进入了市镇城区。

瘦猴康斯坦丁甚至还煞有其事地为巴特兰上校牵来了一匹高头大马,点头哈腰地为这位指挥官鞍前马后,亲自将神气十足的巴特兰上校与他的亲信军官请到了市政厅最好的房间住下。

至于撒丁军的六千余士兵们,则是在各市政官员的带领下被分散到了市镇各个角落的腾空房屋里居住下来。

一开始还有些撒丁士官抱怨,为什么不让他们整支部队居住在同一片区域,但随着市政官员们将食物与美酒呈给这些饥渴难耐的士兵们,他们那张抱怨的嘴巴也就很快被面包和葡萄酒填满了。

数个小时后,午夜时分,原本因为撒丁士兵进驻而骚动一片的普罗普里亚诺市镇也终于恢复了平静。

这些士兵们在短短数个小时的时间里狼吞虎咽了数不清的面包与上百罐葡萄酒,不少士兵在吃饱喝足之后也没有安分下来,反而趁着酒意在市镇的街道上惹是生非,甚至是成群结伴地冲进民宅之中将女人们掠到他们自己的住处里去。

得知此事的市政官康斯坦丁当时正在陪同巴特兰上校享用宴席。

他于是先恭维了一番这位指挥官的治军有方,随后才隐晦地提到了这群撒丁士兵在市镇内犯下的暴行,请求巴特兰上校遵守约定,下令禁止士兵们离开他们的住处。

巴特兰上校本就被油嘴滑舌的康斯坦丁恭维得很是舒坦,他当时也正在酒兴之上,于是便爽快地下达了命令,要求所有士兵在今夜都待在屋中休息,禁止任何人再外出惹事。

过了午夜零时之后,这些整整鏖战行军了两天一夜的撒丁士兵也终于在无边的困倦之中进入了梦乡,连在这些士兵居住的区域周围,都能清晰地听到一阵阵如雷的鼾声。

与亲信军官一起住在市政厅的巴特兰上校也在宴会结束之后很快便昏睡了过去,他虽然没有亲自与科西嘉人战斗,但是时时刻刻指挥着一支数千人的军团同样是一件极耗脑力的事情,何况他也同样是整整两天一夜没有合上过眼睛。

...

“呼...呼...嗯?”

正在熟睡之中的巴特兰上校忽然惊醒过来,他一把从床上坐起,满脸的狐疑,宿醉的酒意也顿时消减了大半。

作为一名多年的前线军官,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也能使他从睡梦中立即惊醒过来,而他就隐约听到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似乎有一大群人刚刚冲进了这座市政厅之中。

他坐在床上聚精会神地听着,很快便证实了自己的感觉,的确是一阵逐渐加重的脚步声响在了这座市政厅,而且那阵声音正在自己的耳边急剧增大,仿佛马上就要达到这房间的门外。

巴特兰上校拿起床边的灯台,正要起身外出探查,却见他的房门被人粗暴地一脚踹开,那厚实的木门重重砸在墙上发出响亮的哐当一声:

“束手就擒!你这无耻的侵略者!”

一道暴喝如惊雷般在上校的耳边炸起,彻底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睡意给消灭的一干二净,甚至让他险些没有拿稳手中的灯台。

借助那飘忽纤细的火苗,巴特兰上校看清了站在门外朝着自己暴喝的那人——那正是被他视作小丑、用来取乐的那名长得和猴子一样的市政官康斯坦丁。

但此时的康斯坦丁却全然不复数小时前那般谄媚滑稽的模样。

他右手持刀,怒目圆瞪地死死盯着还未回过神来的巴特兰上校,那雪白锐利的刀面上甚至可以清晰地倒映出巴特兰上校惊恐而茫然的双眸。

而站在康斯坦丁身后的十几人也同样目光如炬地盯着巴特兰上校,他们衣着并不统一,看上去就和普通的镇民没有什么两样,连手中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有几人端着火枪,有几人持着刀剑,甚至还有人端着草叉就跟随康斯坦丁一同冲进了市政厅。

很明显这些人都不是什么正经的士兵,他们要么是镇子里的民兵,要么根本就是临时聚集起来的一群镇民罢了。

巴特兰上校此时除了惊恐之外更多是茫然,他不理解这样一群乌合之众端着武器冲到自己面前是为了什么,即使他的军队刚刚在阿雅克肖遭受了挫败,但要将这座市镇化为废墟也不过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康斯坦丁!你到底在干什么!”

康斯坦丁持刀走进房间,直接用手中的兵锋将巴特兰上校逼到了房间角落里:

“闭上你的狗嘴,给我抱头蹲下!”

巴特兰上校瞳孔一震,全然不能接受这个小丑竟然敢同自己这般说话,不禁咬牙切齿怒喝道:

“你这猴子!你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下场是什么吗?!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了!”

“这个问题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康斯坦丁毫不留情地将刀尖抵在巴特兰上校的鼻子上,那刀尖上甚至已经沾染上了一点血红:

“侵略者,你们在踏上科西嘉的土地时有想过自己的下场是什么吗?我希望你们也做好心理准备了,准备好陷入到科西嘉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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