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金和马雄才打完头阵,退下来的没几个人,能回到营中的也都被吓的瑟瑟发抖,哥俩气急败坏!他们抓住一个小校喝问道:“城上怎么了!说!快说啊!”

可那小校仿佛被什么东西夺去了心魄,嘴里只会反复叨叨着:“有鬼!有鬼!……”

马雄才急了,上前去紧紧抓住小校的双臂,拼命前后摇晃起来:“你说啊!你倒是说啊!这么多弟兄怎么就没了!”

沈三金看着小校是救不过来了,他伸手止住了马雄才,同时,他喊道:“来人哪!把打头阵退下的弟兄的嘴都堵上!让人押到后营去!快!”

手下人应了声:“是!”

然而,可怕的流言还是在准备冲阵的士卒中悄悄传了开来,大家看着前队的弟兄,死的死,残的残的,还有失智的,能活着的嘴里还都被堵上粗布。这前头城墙上肯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很多人都不由自主的哆嗦了起来!进攻被迫暂停了下来。

沈三金问马雄才:“二弟,你怎么说?”

“娘的,还说啥!都打到这份上了,只能憋口气上了,老宋那个王八蛋,把咱哥俩当傻子了,把咱骗出了岳阳城,在这里拼命,后面还顶着十万铁骑,那就是横在咱哥俩脖子后头的一把鬼头刀啊!娘的,我算是看明白了!就算咱攻下城来,也得扔掉半条命去,要是咱没攻下城,那这刀要砍的就是咱们的脑袋了!”

“二弟说的是啊,咱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要赶快攻下城来,少死一个是一个!”

“是啊!看这头阵就知道城里的龟孙子不好对付,咱可千万别在这儿拼光了老本,回头就算是不砍我们的头,我们也只能去人家队伍里扛枪当大头兵了!”马雄才恨恨地说道。

“唉!”沈三金叹气道:“可是,队伍现在这个样子,这下一阵……”

“大哥,你就说法子,怎么打,我听你的!不行我带人亲自上!”马雄才倒是有着一股子蛮劲。

“好!”马雄才的话正中沈三金的下怀:“我让我的亲兵队护着你上,二弟,哥哥让你上阵,为的就是让你给弟兄们鼓鼓劲!你可别真自己上云梯拼命去!”

“大哥!你就瞧好吧”马雄才一抱拳就下去了。

两人里头,这沈三金还算有点心思,这会儿已是辰初时分,在沈、马二人的视线里,太阳将将越过了襄城的城头,沈三金觉得是时候了,他一挥战刀,向着他身后还在打着哆嗦的士兵们喊道:“弟兄们,你们别怕,太阳已经站在了城头上,什么冤魂小妖,早就破散去了!今天,只要是能冲上城去的,我都有赏!要是有人敢临阵脱逃的,就斩杀在我的马前!”

随后已站在阵中的马雄才,立直手臂摇晃着手里的长刀大喊道:“弟兄们,跟着我冲上去!城里有的是钱和女人,攻进去都是你们的!冲啊!”

这些个还穿飞齐军号衣,但却已经被申军铁骑驱赶到阵前的亡命徒们,一听说进了城,可能有钱财和女人可抢,一个个又都瞪大了血红色的眼睛,开始歇斯底里的喊叫了起来!

面对着又一次亮出獠牙的野兽们,杜恺不慌不忙,他也在观察着太阳,所不同的是,他眼里盯着的是城墙的影子,当沈三金阵中敲响第二通鼓的时候,城墙的影子缩到了距离墙体三百步的位置。

终于,马雄才在七八个亲兵的左右护卫下,领着士卒们冲杀了上来,阵形顺序还跟头阵一样,沈三金料定,襄城守军胜了头阵,所以这回的套路也肯定跟刚才一样,至少在冲向城墙的时候,不会放箭,守城没有补给,这箭可得省着用!然而,将失一令,则军破身死。沈三金自作聪明的代价,便是白白搭上众多冲锋士卒的性命!

杜恺的弓弩手们早就严阵以待了,他们并不关心城下的状况,他们只看着传令兵手里的令旗。此时,令旗报出的距离是三百步,射手前齐刷刷调整好弩机扬起的角度,食指紧紧贴在悬刀上,传令兵则紧盯着城下,等举盾的敌兵完全跑进城墙的影子里,后边扛着云梯的敌兵就要冲进影子时,城楼上杜恺的传令兵,狠狠地甩下了手中的令旗,就在此时,城墙上立刻就崩出了一阵刺耳的弓弦抖动的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城外扛着云梯的正冲向城墙的士卒们,也听到了一阵箭雨密集飞来的凄厉怪叫,申兵们赶忙抬头看去,却发现太阳正好照在他们的眼睛上,一大片白辣辣的强光,照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接着,还不等他们低头,城墙上的飞来的箭羽便迎面刺穿了士卒们的脑袋!飞溅而出的鲜血混合着白色的脑浆,喷在周边人的脸上,此时那股子包裹在血腥味里的滚烫浓液,激起的只有人们内心的恐惧。

本来松散着冲向前去的士卒们,开始在军阵中左突右冲躲避着飞来的利箭,虽然抬起头什么也看不见,但人们在这时总觉得只要有所行动,便能避开危险。于是,当举盾的士卒们已经冲到城下排好阵形后,回头看去,却发现后面的军阵里,士卒们互相冲撞着,整个阵形仿佛一直在左右横向移动,就是冲不进城墙的影子里。而阵中的士兵还在前仆后继的冲杀上来,他们要嘛被同伴撞倒,要嘛成片的中箭倒地,马雄才躲在亲兵的长盾下,回头眼望着后队的士卒们,成批倒在了阳光下的箭雨里,他对着身边的士兵们急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放箭啊,快放箭!”

可当弓箭从盾缝中伸出来,申兵们却发现城头上根本就没有守军探出头来,没有了目标,他们只好胡乱朝天放了几箭,可是,城头上的布下的箭雨却没有丝毫的减弱。马雄才只好冲着后继的申兵拼命划着双臂,嘴里大喊着:“退回去!别冲了!快退回去!”

可是冲上来的士卒害怕身后督战队的鬼头刀,不敢停下送命的脚步,他们狂奔着拼着命的想要冲到眼前近在咫尺的黑影里,然而,无论他们如何甩开双腿,都躲不开从天而降的凌厉锐箭,在凄厉的呼啸声中,他们或被迎面刺穿,或干脆被狠狠地钉在了地面上,尸首胡乱的堆叠着,中间还夹杂着许多将死未死者,他们撕破心肺的号叫,捏挤着血管,更猛烈地向外喷射着鲜血,这些污血不由分说地糊在后继兵士的脸上、身上、心上,许多人失心疯般的乱叫乱跑起来,城下的阳光里此刻人鬼不分!

终于,沈三金止住了士卒们冲锋的脚步,想要暂时存留住士卒们的性命。城头上杜恺的令旗也停住了挥舞,但是城下的对于侵入者的追杀并没有停止。就在马雄才半站起身子,大声招呼盾下的士卒们撤回去时,刚刚还毫无动静的城头上突然就倾泻下无数的滚木雷石,不论人的手臂如何粗壮,都扛不过这重若万钧的石锤,城下的士卒们瞬间便是粉身碎骨。因为没有了云梯上奋力攀爬的攻城士兵,城头上守城的将士,便可毫无顾忌地向城下投掷出索命的利器。他们都是湘、鄂两省土生土长的勇士,如今,却带着家园沦丧的满腔愤恨,站在了襄城的城头上,这里是他们最后的关口,他们已经失去了父母、妻子,只剩下了徒手抵住锋刃的勇气和决绝!因此,他们绝不肯轻易放过城下那帮祸乱的始作俑者。

城墙的黑影终于化为了地狱的入口,此时喷溅而出的不再只有滚烫的鲜血,还有从长盾里飞射而出的人的残肢、皮肉和碎骨!从城上看去,城下的铁盾慌乱地撞击在一起,盾下没有重伤士卒的惨叫,只有惊恐万状的哭喊,申兵们在同伴的嚎叫声中,苦苦找寻着求生的通道,只要能看到一丝光亮,就值得他们拼命撞开同袍,奋力冲刺。然而,即使跑得到阳光里,也翻不过堆叠的尸山,城头上射手们手里的利箭会紧紧追着城下的幸存者,然后在阳光里冷冷地贯穿了他们的身体......

马雄才几乎仅以身免,他拽着马缰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粗气,马上坐着两眼血红的沈三金,沈三金的心里纠缠着不甘、愤怒与恐惧,眼前的这座城,仿佛就是万千魔兽的居所,而对于阳间的肉身来说,那便是阴曹地府的所在。

沈三金决定日落前再倾尽全力冲杀一次,即便攻不破城池,好歹也要咬下块肉来。

此时,已是午后申初时分,日头早就划过了城头,正稳稳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上,把城墙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沈三金心中暗喜,这正是他要等待的时机,如果说早上的太阳是守城者的帮凶,那么现在,它就应该是攻城者的鹰犬了。好歹轮到城头上的士卒们睁不开双眼了!沈三金卯足了劲,这一次,他动用了军中的锐卒。

很快,十数台床子弩被推到了阵前,对着城墙一字排开,沈三金紧咬牙关,沉下气来,重重地按下了手掌。身旁的传令兵大喝一声:“放!”随着十数支重锤同时砸下,一支支枪箭瞬时便狠狠的扎进了城墙的墙体,强大的冲击力,使得城头上杜恺的军士们顿时感觉到脚下一阵颤抖,而过大的冲撞,使得在墙面外的枪箭的铁杆也在不住地上下抖动着,不待枪箭“安静”下来,又有十数支飞弛而来,撞进了墙体。申军的枪箭上下错落于城面之上,牢牢地钉出了数条攀爬登城之路。

申军的战鼓再次擂起,被沈三金视若珍宝的锐卒们呼喊着冲了上来,这些人步幅极快,身手矫健,也不再担心阳光耀眼,此时光亮的城墙在他们眼里一览无余。城头上零星飞来的箭簇,根本阻挡不住他们扑来的脚步,眨眼之间他们便冲到了城下。而后,他们并不作任何停留,在冲杀上来的路上,他们心中早就划出了登城的路线,现在,只要跳上枪箭露在墙外的长杆,便可向着城头冲杀上去。这些锐卒们的身手确实不简单,他们如灵猴般跳跃在枪箭之间,自如地躲闪腾挪,不一会儿便跃上了城头。然而,在城头上等待他们的却是道道直刺入眼的金光。

原来,杜恺早让士兵们转动了明盾的方向,那亮如镜面的长盾正对着半天的太阳,弹出的光亮如一排长长的刀锋,生生扎进了冲上来的申兵的眼中。许多人大叫着被利箭射落,那些强撑着勉强站上城头的申兵,也立即被守城士卒的长枪挑起,再高高的立在城头上,而后继者再次被挑起,循环往复。于是片刻前还灵巧敏捷的锐卒们,此时,来不及惨叫便化为了死烂的牲肉,滑落下来堆叠在了长长的枪杆上!

城下,跟在锐卒们身后,已经冲杀到半路的大批兵士,眼见城头上被挑起的,尚在凌空挣扎的尸首,全都惊骇的瞪大了双眼,那锥入骨骼的恐惧感,瞬间让人两脚一软,纷纷摔跪在了当场。而战场上丝毫的踌躇,都是丢失性命的前奏。就在此刻,城头上的箭雨再次铺天盖地般地飞袭而来,再一次将申兵们钉死在两军阵前!

申兵们成批倒下,肩扛云梯的兵士根本冲不上来,沈三金内心生出的胆怯终于膨胀到了全身,甚至引得胯下的坐骑都颤抖了起来。一天的拼斗,让他着着实实领教了对手的手段。日已西山,沈三金萌生退意。

而也在此时,眼见申兵攻势渐弱,杜恺喊道:“减箭!快,减箭!”于是,城头上泼下的箭雨开始稀疏了起来。王明宝不解地冲到杜恺身边问道:“主将,此时正好追歼残敌,何故减箭?”

杜恺转过脸来,看着王明宝并没有开口,而是笑着望了眼摆在城墙后的二十门西洋火炮。王明宝随着杜恺的眼神也望了一眼,立刻便心领神会,脸上也同时浮出了笑意!

夜幕终于让战场的号角暂时平熄了下来,申军的大营里,马雄才垂头丧气地躲在军帐里,他随意坐在地上,身子靠着半人高的桌案,一碗碗地大口喝着酒。突然,帐帘被猛的掀了开来,沈三金领着亲卫们来到马雄才面前,马雄才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沈三金,看似有些艰难地把手里的酒碗端到沈三金眼下,沈三金一把夺了过来,冲着身后说了句:“好了,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退下吧!”亲卫们退下了,沈三金低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而后狠狠地将碗摔碎在了地上,他也坐了下来,开口骂了句:“娘的!”

“大哥,咱实在是窝囊!本来在西原城里待得好好的,结果被孙望庭那个王八蛋赶了出来,好不容易在岳阳城里站稳了脚跟吧,又来了宋金德这个挨千刀的,把咱哥俩骗到这,今天这一战下来,万把弟兄没了!再他妈这么打下去,不出几日咱俩都得跟着被填进去!”马雄才恨恨地骂道。

“唉,妈的,咱们上当了!那姓宋的还欠着咱们十万石军粮呢!”沈三金说道。

“诶,对!我差点还忘了!”沈三金的话提醒了马雄才:“娘的,咱接粮的弟兄明明在渡口上看到了运粮的船队,可宋金德那个王八蛋非说是船队遇上了风浪沉江了!太蹊跷了!”

“有什么好蹊跷的?这粮肯定让他给卖了,妈的,没准还是卖到襄城里呢!”沈三金说道。

“啊!”马雄才惊讶道:“不会吧?那不是资敌吗?这要是……”

“怎么不会?你忘了在飞齐那会儿,这抓到的贪官、藩王什么的都得由老小子专审,为啥?还不是为了搞钱?这十万石可值不少钱呢!”

“好啊!我这就回岳阳城去,非得在世子面前把这王八蛋告下来!”马雄才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哎呀!”沈三金一把拉住了马雄才:“二弟,你呀,这性子就是太急!你有什么证据?空口无凭的,人家到时候倒打一耙,你怎么说?别没把人告下来,反倒把自己搭进去!”

“大哥,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说,咱在岳阳城里待得好好的,有钱有粮的,也没人来为难咱们,没想到,那姓宋的没安好心,把咱哥俩诓到这拼命,你再看他,自己在岳阳城里享起福来了!娘的,我真想现在就捏死他!”

“二弟,万事急不得,我就不想干死这老小子了?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你说怎么办?”

“不管怎么说,咱得拿下襄城!不然,世子的十万铁骑也放不过咱不是?”

“啊?还打呀?大哥,今天这阵战你是没见着是怎么的?咱的弟兄没一个怕死的吧?可结果呢,用了一万条命,愣是连块砖都没磕下来!咱还有多少人?真要让弟兄们全都死在这城下吗?”马雄才急了。

“你听我说嘛,今天我注意到了,我们后几阵冲杀上去,城头上放出的箭明显少了!你知道为什么?”沈三金问道。

“为什么?”

“这说明守城的羽箭不多,你想,这孤城一座,又没什么补给,这羽箭怕是今天一天就用的差不多了!他们今天肯定是想打疼我们,让我们几天里都不敢再攻城。咱别怕,明天再让弟兄们冲一回,说不定就能破城呢!”沈三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大哥,你可想好了,明天要是把老本都压上,咱再败下来,可就真完了!你想想,弟兄们这会儿的士气……”马雄才很担忧。

“咱当然不能把宝都压在一个地方,我已经让兄弟们开始挖地道了!这襄城没有护城河,咱可以把地道挖到城墙后头,到时直接就冲进城去了!只是时间要久远些!”

马雄才一听又兴奋起来,拍着头说道:“太好了!大哥这招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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