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清晨时分,空气中早已不见猎猎血腥之气,而天香楼所在的跨院中,尤氏和尤二姐正对着铜镜梳妆打扮。

昨晚因是神京城动荡不安,一副兵荒马乱之象,秦可卿担心出事,就没有让尤氏以及尤二姐、尤三姐坐马车回去。

尤二姐稍稍侧过螓首,对镜缀着一只碧玉耳环,转头看向一旁手中拿着一本书看着的尤三姐,忍俊不禁,打趣道:“三妹你这两天魔怔了,还真要考个女进士啊?”

原来昨晚,尤三姐寻丫鬟从贾珩屋里要了一本书,要的还是论语。

“随便看看,以往还不觉,现在看来倒还真有一些意思。”尤三姐拿着手中蓝色封皮的书,抬起一张艳美、婧丽的脸蛋儿,轻笑了下,说道:“圣人之言,微言大义。”

尤氏明眸闪动,从梳妆台上起来,站在一旁,拉过尤三姐的手,说道:“三妹是个有心的,将那人的话听进去了,只是我等女儿家还是学些针黹女红,总要有个经济营生。”

可以说尤氏一言,才是点出了关键。

尤家没有多少经济营生,也就是尤氏在宁国府时,频频接济着尤老娘,这些年来倒也置了一些产业,但尤老娘显然不是个省油的灯,不是个做生意的材料,又加之下面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在用度上也不可能太俭省,这一二年日子过得愈发不景气起来。

如果按着没有贾珩的平行时空,尤老娘再有一年,最终还是要将目光瞄住贾珍的。

尤三姐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大姐,你说的对,我们这样的女儿家,没有生在公侯宅邸,偏生还长得这般的颜色。”

“等他回来,你好好和他说说话,人家是外面做大事的,哪怕只是给你拿个主意呢,也比在这儿胡思乱想要强啊。”尤氏想了想,宽慰说道。

她这个三妹,是个心思重的,反而不如二姐儿。

不过也能理解这种焦虑,名声不好,几乎不可能为人正妻了,只能为大户人家的妾室,但三妹还不同二妹,二妹没那么重的心思。

尤三姐螓首点了点,也不再说什么。

就在二人说话的空档,外间丫鬟进来,说道:“尤大奶奶,大奶奶在内厅备好了早饭,唤三位一起用饭呢。”

尤氏闻言,妍丽玉容上现出柔媚笑意,柔声道:“我们这就过去。”

说完,目送着那丫鬟离去,轻声道:“别让人家等急了,我们一起过去。”

尤二姐嫣然一笑,轻轻应了一声。

不提宁国府中的莺莺燕燕,却说五城兵马司,及至半晌时分,贾珩终于陆陆续续收到来自各处情报的汇总。

在京营之军的协同下,终这场大搜捕,也渐渐进入尾声,三河帮在东城的势力被一扫而空,除却一些弟子还在进行缉捕,核心骨干成员尽数成擒。

而贾珩闻听此信,也适当放松了五城兵马司对其他地方的管控。

“大人,这是从三河帮四当家韩子平府上搜到的部分账簿,初步核定三河帮五十五处营生,每年得银六百三十八万两。”

贾珩凝眉,说道:“这般多?”

“大人,偏门生意多,青楼八家,对暗娼,他们还要抽利,赌坊七家,当铺五家,粮铺八家,布庄两家,酒楼六家,人伢行也有三家,车马行四家,船行十余家”

贾珩想了想,一处营生平均每年得银十来万两银子,一月万把多两银子,还真不夸张,尤其是青楼、赌坊几乎控制了整个东城的所有娱乐产业链,这都是日进斗金的产业。

青楼赌坊,一月营收万把两银子,瞧不起谁呢?

还有人伢行,今年逃难至神京的贫苦百姓,许多都是无本生意。

反而衣食住行的布庄、酒楼多半是不挣钱的项目,经营的不好,反而有赔钱之忧,更像是为了帮众吃请方便。

至于搞垄断,东城可不是三河帮说了算,还有京中其他权贵置产。

“这些都是帮中产业吧?”贾珩皱了皱眉,问道。

一般而言,帮中产业所得之银,开销也大,打点官面,给手下兄弟分银子,还要贿赂齐王。

事实上,三河帮近年以来要拿出四分之一多的银子来贿赂齐王,四分之一用来为帮众子弟开销,剩下来一半才是副舵主级以上头目瓜分。

而那些头目,尤其是副堂主一级,就有余银购买田庄、铺子。

“大人明断,三河帮一些当家还各自有产业,正在拷问,等下登簿造册,可呈送给大人阅览。”

贾珩道:“尽快汇总成册,本官要进宫陈事。”

随着时间流逝,范仪那边儿的抄检汇总,也是递送过来。

锦衣府的效率是非常快的,不是带人一处一处抄,而是同时并行,及至午饭时分,一个相对笼统的数字汇总而来,由范仪着心腹人紧急递送至贾珩在五城兵马司案头。

当贾珩看到奏报之时,贾珩眉心都是狂跳,有种呼吸急促,面颊涌起异样的红晕。

“保守估计,已达一千三百五十二万两银子,公可速至宫中禀奏,勿使锦衣抢先奏报,专美于前”

剿灭三河帮,所获非法所得,比之先前还要多上几倍,这一网下去,陈汉国库收入都以肉眼可见的程度丰盈。

几乎可以想见,这样一个数字递送上去,必定朝野沸腾,百官瞩目!

“一个盘踞十余年的帮派,一年得银盈利六百三十八万两,当然,早期未壮大时,不会有这么多,但壮大的哪怕有七年,也就是齐王观政后的这几年,不,哪怕有五年的迅猛发展,也有三千多万两银子,其中近四分之一归了齐王,还有千万两银子,加上这些年的挥霍,然后将所有头目一扫而空,变卖财货,保守估计得银一千三百多万两,这并不夸张,也就是如今强盛状态下的三河帮,所有产业的二年盈利而已。”

“银上千万,就是一块儿烫手山芋!现在是谁敢动这笔银子!谁就死无葬身之地,天子就斩谁的脑袋!”贾珩呼吸粗重,他要迅速进宫,一刻不停,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崇平帝。

这可不是翠华山,他偷偷昧下十来万两银子,根本不算什么,那拢共才几个钱?

林黛玉她父亲巡盐几载,都有几百万的家财,当然那是江南富庶,林家又是几世列侯积攒下来的家资。

而三河帮盘踞东城这么久,在东城一手遮天,捞偏门儿生意,核心头目加起来没有上千万两银子的家资,都对不起为祸东城这么久!

贾珩平复了一下心情,唤了一声曲朗,就是策马扬鞭,前往大明宫。

他怕去晚了,崇平帝从其他渠道得知了,虽然依然是他的功劳,但那种欣喜若狂的感觉就要淡一些。

大明宫

崇平帝也在召见外臣,拱形御案后,这位天子一袭明黄色龙袍,气度威严、沉凝,御案对面的一只兽头熏炉左右两侧,分别是锦衣府北镇抚司镇抚使仇良、内务府总管忠顺亲王二人。

时至正午,崇平帝还未用饭,但因为心情不错,脸上却红润无比,手中拿着仇良的奏报,上面写有此次抄家云光的银两,计核有三十四万两白银,当然,这是在查抄了长安节度云光府库基础上,折变了云光的一些田庄、宅邸所得的银子。

当初,贾珩曾经根据翠华山贿赂,粗略估计过云光的家资,大约有十万两银子,显然这个数据还是要差浮上成才行。

而这位仇都尉分明也是个有本事的,变卖长安节度云光的不动产以及查处隐藏财产,最终给天子抄出了三十四万两。

而且仇都尉还在一旁贴心地配了一个簿册,上面每一笔款项,每一笔折卖银子都有章可徇,方便崇平帝查阅,以示光明坦荡,根本不存在着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的可能。

或许表面上看是如此。

至于仇良其人,三十五六岁,此刻身穿飞鱼服,垂手侍立,神态恭谨。

这位近二年来在锦衣府声名鹊起的北镇抚司镇抚使,身量中等,脸型瘦削,面皮稍黑,鼻下留着胡须,眼睛虽小但却十分有神,整体给人一种精瘦、干练印象。

“好,仇卿忠直廉洁,精明干练,朕心甚慰啊。”崇平帝冷硬的面容上现出一抹淡淡笑意,难得夸赞道。

三十多万两银子,入了内帑,也能解解皇宫的燃眉之急。谷躕说着,又看向忠顺亲王,也是笑着点点头,以示嘉许。

忠顺亲王约莫五十,头发灰白,着一身亲王蟒服,其人身材略有几分肥胖,面皮白净,两道眉下,长着一双狐眼,笑了笑,说道:“圣上,仇都尉是真的勤勉用心,手段高明,老朽都佩服的紧,在长安县变卖云光那些家财时,一些商贾见我等急于出手,就联合想要压价,仇都尉雷厉风行,使出一些威吓手段”

崇平帝闻言,冷硬的面容微微一变,笑意迅速敛去,目光清冷,问道:“仇卿,怎么回事儿?”

他就担心,强买强卖,那样人家不会怨怼于锦衣,而只会怨望于上,为了那几万两银子,于圣名有辱,不至于此!

仇良面色平静,拱手说道:“圣上明鉴,彼等商贾奸诈阴险,联合压价,明明是上好的粮田,竟几乎无人问津,微臣只得想了一个法子,不过微臣并没有强买强卖,而是放出风声,说引京兆的一些商贾入长安县置田,而后又寻了两家当地的士绅,晓之以情,最终都是按着市价交易,簿册上都有记载。”

崇平帝闻言,面色和缓,又是赞道:“仇卿做得不错。”

再看这仇良,心头愈发满意。

权变通达,心思机敏,处事沈重,是个人才。

仇良面色迟疑了下,有些为难道:“微臣还有一事回禀。”

崇平帝诧异了下,说道:“仇卿有何言,不妨直说。”

仇良沉声道:“圣上,说来此事还是微臣和王爷清点翠华山一些贼寇储银时有所发现,以翠华山劫掠过往商贾,按说其库藏中不该连银子都没有,但我们除搜到一些绢帛、粮食外,别无所获。”

忠顺亲爷目光微动,皱眉道:“圣上,老朽以为此事透着蹊跷,既然翠华山贼寇向云光贿赂,半年五万两银子,一年也就是十万两,盘踞二年之久,也就是二十万两,翠华山不可能连二十万两银子都没有罢?那不成了忙活半天,全成了为云光做嫁衣了?老朽以为翠华山至少应有三十万两现银。”

崇平帝道:“此事贾珩奏报过,将银子抚恤给了京营阵亡将校,前前后后去了十几万两银子,彼等贼寇各种用度,纵有十万两银子,岂能不吃不喝?再说不是还有绢帛、财货吗?”

其实他隐隐猜到贾珩会有隐藏,心头还有些好奇数字,忍住没有问戴权,后来想想,也就两三万银子。

彼时,贾珩以一介白身,刚刚接手宁国府,开支用度不少,为此他甚至为其加了都指挥佥事这等给公侯子弟寄禄的官儿,但四品武将的俸禄,其实还是不足以支撑国公府运转的。

两三万两银子,倒也不多,小小少年,甘冒奇险,如果不是府库缺银,他都想赐其一些银子。

事实上,贾珩最终落手里,也就四万两,可以说,当初哪怕被崇平帝察知也顶多敲打几句。

忠顺亲王见崇平帝这幅样子,心头就是涌起烦躁,暗骂一声,一不留神,这贾家又出了个人物,圣眷正隆,他借仇良这把刀,竟都没有撼动其人!

忠顺亲王与荣宁二府的矛盾可以说由来已久,先前贾珩刚刚起势时,这位王爷还没注意到,等注意到了,已经成了气候。

仇良目光深处闪了闪,拱手说道:“圣上,卑职是否讯问京营之军卒,细究这笔银子下落,以卑职愚见,如果贾云麾不滥赏抚恤阵亡京营军卒,加上追缴之银,起码有五十万两银子,如今边关烽火正起,各处急需用银,卑职只想为圣上追缴回所有银两。”

崇平帝闻言,默然片刻,沉声说道:“北疆东虏,朕心腹之患也,京畿贼寇,朕肘腋之患也,何轻内而重外,贾云麾率数百之卒,深入山林,长途奔袭,将校士卒效死命为之,岂能不重赏以顾,仇卿,安心办好你的差事,以后这种不知轻重的话就不要说了。”

实际上,仇良说的话,多少透着一股小家子气,什么凑五十万两,什么滥赏云云,这种轻内而重外的话,绝不能乱说。

而且崇平帝也不可能当着外臣的面赞同其言。

天子富有四海,轻视军卒搏命效死?

哪怕先前提点贾珩,也只是说贾珩初领兵而不懂赏罚,一开始赏格定得太高,以后怎么办?

而贾珩作感激涕零样子,就把天子突破君臣有序的“温情”亲近,接得很好。

可以说,自始自终,崇平帝说的是赏出去,会对贾珩你如何如何?

而就不会说,这个银子不赏出去,对朕、对朝廷如何如何?

如是后者,就悭吝刻薄,全无帝王气度,更不要说把轻视京营之军效死嫌疑的话挂在嘴边儿,真要当着臣下的面如此说,就鼎器不足望之不似人君。

仇良闻言,心头咯噔一下,已是后悔不迭。

因为他隐隐觉得,圣上对他的圣眷消减了许多

他先前只是看不惯那贾珩仅以尺微薄功而骤登高位,又得王爷说了几句,这才顺水推舟。

那里曾想因小失大。

不知轻重,这一个评语一出

仇良心头懊恼不已,而就在这时,外间内监禀告道:“陛下,贾云麾递了牌子,在宫外求见陛下。”

崇平帝闻言,就是一愣,默然片刻,说道:“宣!”

今晨他隐隐听到一些消息,昨夜神京宵禁,贾珩调果勇营之兵大索东城,时至正午,想来已经有了眉目。

殿中忠顺亲王就是面色变了变,目光幽幽,心头冷笑。

说来,这贾家的新一代,他还没打过照面,等下他倒要看看,还有他先祖贾代化的几分能耐!

不多时,贾珩进入大明宫,此刻贾珩穿三品武将官袍,因为昨夜并未沐浴更易,身上还有一些血腥味,脸上更是带着疲倦,眼中血丝密布。

但神采奕奕,目光咄咄。

“微臣贾珩见过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迎着几道目光的注视,贾珩躬身行礼参拜。

“贾爱卿平身。”崇平帝微笑说着,就是打量向贾珩,见其冷峻面容上的倦色,顿时一愣,道:“贾爱卿这是昨晚一夜未睡?”

“回圣上,臣今晨在五城兵马司中眯了一会儿,不过并无大碍。”贾珩轻描淡写说道。

而这时仇良与忠顺亲王也是齐齐将目光投向贾珩,二人心头都是一凛。

少年面带倦色,因离得近之故,身上那股浓郁的血腥气,无声诉说着昨晚的浴血奋战,让仇良和忠顺亲王,尤其是后者,目光一缩,心头震动。

仇良看着那年岁整整比自己小了两轮儿的少年,冷漠目光在其三品武将官袍上顿了顿,心头不知为何,忽地浮起方才忠顺王爷的赞扬之语。

勤勉用心

仇良將心头的一些杂乱思绪压下,垂下眸子,心头涌起冷意。

不管这人再如何恪勤,如果这人不姓贾,他就不信,仅凭尺功而得三品云麾将军之爵!

皇恩浩荡,夙夜在公,难道不该是应该的吗?

忠顺亲王脸色变换,仔细打量着贾珩,心头烦躁之意愈浓。

“又一个贾代化!”

崇平帝却无仇良和忠顺亲王的感慨心思,凝了凝眉,道:“子钰这般急着进见,可是东城那边有了急事?”

“回圣上,经京营果勇营、锦衣府、五城兵马司的三方会剿,盘踞东城十余年的三河帮已被连根拔起!大小头目一网成擒!此外,锦衣府经历司与五城兵马司文吏,抄检三河帮帮中商铺、头目家资,经过锦衣府账房粗略估计,如变卖之,保守可得银一千三百五十二万两,如此不义之财收之国库,财用不足之窘,将大大缓解。”贾珩面色平静,朗声说道。

忠顺亲王、仇良:“”

崇平帝已是霍然站起,因为心绪激荡,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说道:“子钰,伱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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