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庆堂中,贾政身上的官袍朝服还未脱,就已迈过门槛,进入厅中,李纨、凤姐、宝玉、黛玉、探春连忙起身向贾政行礼。

贾政儒雅面容上愁闷之色稍舒,冲凤纨宝黛、探迎惜春点了点头,而后向贾母,躬身行礼道:“儿子见过母亲。”

贾母抬眸看向贾政,凝了凝眉,苍老的眸光中现出惊异,道:“政儿,朝服都未换就过来这边儿,莫非是出了什么事儿?”

一般而言,贾政下了朝,都要在王夫人或赵姨娘处先换了常服,再至贾母处请安的,这次直接着朝服而趋入荣庆堂,还是这几年来的头一遭儿。

贾政儒雅、白净的面容之上,就是现出一抹复杂之色,叹了一口气,说道:“母亲,今天早朝,贾子钰上表将爵位辞了,圣上已然嘉允,并发圣旨于中外,褒奖贾子钰礼让德行,东府里的宁国爵位已经没了。”

贾母闻言,愣怔原地,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似是疑惑,似是惊异道,“贾子钰?贾子钰是谁?”

贾珩这个表字,先前只是在韩珲、于缜等人口中叫起,不过先前朝堂而言,如今陈汉庙堂衮衮诸公,何人不识贾子钰。

贾政解释道:“就是珩哥儿,母亲,他现在把爵位辞了,圣上已经恩准,圣旨晚些时候,就到两府了。”

“爵位呢?圣上没有说让爵位由蓉哥儿,蔷哥儿承袭?”贾母猛然惊醒,手中拿着的汤匙“吧嗒”落在蓝底云纹的汤碗中,在荣庆堂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一双双熠熠流波的妙目,齐刷刷看向贾政。

李纨素雅、柔美的脸蛋儿上,浮起难以置信之色。

贾珩他真的要辞爵?

可天子金口玉言,也能收回去吗?

凤姐明媚、清亮的丹凤眼中,同样是迷惑不解。

大老爷先前不是说,上表辞爵只是贾珩“以退为进”手段吗?

不是,爵位怎么能辞啊?

这多大的家业啊,贾珩他是傻子吗?!

凤姐愈想,芳心愈是震颤莫名,只觉得一股说不出来的心绪如藤蔓一般滋生,缠绕了一颗芳心。

作为一个外人,都心痛得为之无法呼吸,一张明媚如桃蕊芳菲的脸蛋儿,凤眼迷茫,檀口微张。

至于贾母以及鸳鸯,同样震惊莫名。

唯有宝玉目光闪亮如灯,一如中秋满月的脸盘儿上,现出痴痴之色,思忖道,“辞爵而不受,不做那国蠹禄贼,这位珩大爷竟有如此心志,我先前竟是看错了他!”

黛玉玉容微顿,扭头瞥了一眼发着臆症的宝玉,笼濛濛烟雨的罥烟眉微微蹙着,一剪秋水明眸也是泛起失神涟漪。

探春英秀、明媚的眉眼中,同样有着不解之色。

爵位,竟真的不要?

那位珩大爷究竟是怎么想的?

贾母愣怔原地半晌,嘴唇翕动了下,猛然看向贾政。

一旁的大丫鬟鸳鸯,这时正拿着手绢,擦着贾母袖口上溅起的汤汁。

贾政面色羞惭,叹道:“母亲,我们都看错了珩哥儿,他是要真辞爵的,爵位原本是圣上的恩典,现在已经被收走,蓉哥儿、蔷哥儿他们不能承爵。”

贾母:“”

所以,最终爵位还是没了?

她百年之后,至九泉之下,如何见老宁国公?

“政儿,那贾珩究竟上了什么表文,竟让圣上都为之将圣旨收回?贾母猛然想起什么,急声问道。

此言一出,宝玉、黛玉、探春、迎春、惜春,无不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贾政。

就连凤姐面上虽是漫不经心,但也竖起耳朵偷听。

贾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是辞爵表,儿子在工科给事中哪里誊抄而来的。”

说着,从袖笼中取出一个两张折好的黄表纸。

这边厢,鸳鸯伸手接过,正要递给贾母,却听一旁的凤姐,轻声说道:“鸳鸯你念吧,省得一会儿还要给老祖宗找老花镜。”

鸳鸯愣了下,见贾母冲自己点了点头,遂拿起信封念了起来。

随着珠圆玉润、字正腔圆的清脆之音,在荣庆堂中响起,贾母脸色变了几变,目光怔怔,久久无语。

宝玉面色同样呆滞,只觉字字如仙音乍起,回荡在心头,直到“不恩祖荫,功名自取”时,方回转过神。

黛玉眸中已然泛起雾气,她却不想那位珩大爷身世竟是这般凄苦?

还有东府里的珍大哥,怎么能那样欺负人呢?

“不恩祖荫,功名自取。”探春粉唇翕动着,喃喃说着。俊眼修眉之间,现出一抹似痴似嗔的迷茫之色,清澈、晶莹的眸子,依稀倒映出那青衫直裰,按剑四顾的少年的颀长身影,不知为何,忽觉心漏了半拍,猛然醒觉,雪腻脸颊两侧,竟是现出一抹胭脂玫红。

惜春皱了皱琼鼻,薄唇微微抿起,心底也是生出莫名之意。

看着荣庆堂中面色各异的几人,贾政长吁短叹,他从宫中回来,捏着这两张纸已不知翻来覆去看了有几遍。

只觉字字如山岳,力若千钧,压在他心头,几让他喘不过气来。

李纨微微垂下螓首,秀美、柔婉的脸蛋儿,就有些发烫,她方才还以为那位珩大爷不意竟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只有凤姐柳梢眉挑起,一股妩媚、轻熟的花信少妇风韵,在眉梢眼角间无声流溢而出,稍稍中和着凌厉意韵。

“不是,这表文又有什么新鲜的吗?不就是辞爵吗?”凤姐皱眉说道。

她方才听着一通之乎者也,只觉一头雾水,怎么在场中人都是

贾母面带愁闷,心绪复杂莫名,叹道:“唉凤丫头,这表一上,纵然再是铁石心肠,也会生出不忍之念。”

贾政道:“母亲,此表一上,满朝文武交口称赞,对子钰此举感佩莫名,天子已嘉允子钰之志,并将奏表随圣旨明发中外,邸传各省,而后天子仍不忍宁国香火断绝,情理两难,儿子就提议由贾珩继嗣香火。”

“二老爷,他辞了爵,还承嗣香火,这是有什么说法?”凤姐柳叶眉挑了挑,轻声说道。

却是猛然想起先前她和贾珩打的赌,若是贾珩辞爵事成,她要请东道儿,赔罪告恼来着。

凤姐只觉一口气闷在心里,多少有些不快意。

贾母面色顿了下,语气复杂说道:“这是对他的恩典,由他祭祀先祖,供奉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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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宗法社会中,祖先崇拜一直深藏在血脉文化传承中。

古之贤君,施仁政于天下,不绝人之祀。

宁国大宗因罪而废,现由小宗祭祀香火,这是人君之德政,矜恤国家元勋。

而对贾珩而言,让贾珩以小宗主持香火祭祀,更是皇恩浩荡,相当于给予其荣耀恩典。

“那岂不是说那贾珩,还是成了族长?”凤姐凝眉问道。

贾政朗声道:“贾子钰他为我贾族族长,是我贾族阖族男女之光耀!”

李纨眸光闪了闪,看了眼面带疑惑的凤姐,轻声解释道:“如今他因辞爵一事,名望卓著,由其继任族长,倒也是顺应人心之举。”

这才是关键,贾族对“贾珩”的迫害,随着辞爵表的名动天下,早已落在士林舆论的眼中。

一些细节也被摆在众人眼前。

从贾珍的勾结贼寇,再到被贾家除籍,可以说贾家充当了彻头彻尾的“丑角”,已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现在过来做贾族族长,入住宁国府,是贾府的无上荣耀,也是洗刷“污点”的唯一方法。

甚至,夸张一点儿说法,贾族上下要哭着喊着请贾珩来做族长。

贾母这时也被李纨随口一言给惊醒梦中,苍老面容上现出惊异之色,凝眸看向贾政,忧切道:“政儿,如今唯有让他来做族长,才能过了这个坎儿,否则,我贾家东西两府的名声都败坏了啊。”

既然贾珩辞爵是贤人,那百般刁难、除爵胁迫的贾家是什么?

贾母念及此处,只觉不寒而栗。

探春也是玉容微顿,清眸中满是震惊。

贾母转念一想,还隐隐想到另外一层,元春现在被送到宫中,如今母族出现了这样的污点,元春她

贾政愣怔片刻,忽地同样反应过来,不由生出一股后怕之意,看向贾母,担忧说道:“母亲,这族长之位,只怕子钰再辞不受,我等的名声”

贾母面上也是踌躇,想起那个不屈不服的庶孽,只觉头疼不已,想了想,忽地余光瞥见一旁的凤姐,见其玉容复杂,失魂落魄,就说道:“凤丫头,让你公公、婆婆他们明儿一早,去柳条儿胡同,亲自去请贾珩到宁国祠堂祭祀祖先!”

凤姐:“”

让大老爷、大太太去请那珩大爷,老太太就不怕打起来啊。

贾政也是狐疑地看向贾母,道:“母亲,贾子钰深恨兄长和嫂嫂,这一去,不是火上浇油吗?”

贾母面露苦笑道:“老身岂不知那贾珩深恨赦儿两口子,但现在只有先让他将气出了罢,赦儿他们老两口给他赔罪,他气消了就是了。”

贾政神情默然,说道:“只怕兄长不会应允。”

以他兄长性情,怎么会甘心给贾子钰赔礼道歉?

“他不去也得去!当初嚷嚷着除贾珩族籍的就是他,现在弄得宗族没脸下台,告诉他,他若是不去,老身就回金陵老家去。”贾母说着说着,又是眼圈微红,想起爵位弄丢一事,哭道:“老身纵是回家,也无颜见人啊,好好地爵位丢了!丢了啊”

显然,贾母仍对宁国的失爵耿耿于怀,心头甚至生出一股怨怼,珩哥儿,你清高,你不要爵位!

但爵位是祖宗传下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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